上天留下我就是让我写唐山
一
1976年7月26日,当时我正在河北师院政教系学习,这一天为了配合中共党史教学,集体组织在北京参观了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军事博物馆,整整一天,然后就是放暑假,各自回家。我订的是当晚十点到唐山市的火车票,当时我的家在遵化,只是因为几个唐山的同学约我去唐山玩两天,一位男同学上学前当过工厂的采购员,和唐山市啤酒厂很熟,他说给弄一铁桶散啤酒,够我喝两天的。一位女同学的父亲当时任唐山市罐头厂厂长,她说给我弄来些罐头产品。当时副食紧张,买什么都要票,能够吃到许多罐头应该是一种殊遇。于是我就决定先去唐山玩两天。晚上七点,我在北京叔叔家,正准备吃了饭上站,大院里传呼电话来人叫我,说有我的电话。我去接,是一位遵化的司机,家在北京,他说他今天到北京拉货,明天回遵化,奶奶让他务必把我拉回去,不许回唐山,她想我了。我真不知道奶奶怎么会知道我要去唐山,怎么会知道此刻我在叔叔家。奶奶的命令不可违,于是我便骑上自行车到北京站,告诉同学们,我不能去唐山了。第二天坐上大货车到了遵化,是下午两三点钟到的,和奶奶待了一会儿,晚饭后就去我原来的工作单位遵化农业机械厂看望老领导和工友们,很晚才回家。奶奶和母亲先睡了,我等父亲,父亲12点以后才到家,没吃饭,我又弄了几个菜,陪他喝了点酒,将近两点钟才睡下。那天很热,还没睡着,地震就发生了。幸好遵化的地震不是很严重,房子没倒,我们都跑了出来。父亲母亲穿起衣服就去了单位。我和奶奶则在院子里坐到天亮。天亮了,就听说县医院来了大批地震伤员,我赶忙跑到县医院后门外的广场上,那里的伤员已经躺满了,医务人员在露天忙着为他们洗伤换药。我挨个寻找,没有我的同学和亲人。第二天,我放心不下,便和一位朋友一起搭了一辆去唐山抗震救灾的货车,去了唐山。我生在唐山,长在唐山,15岁离开唐山,唐山是我实际上的故乡,那里有太多的人让我挂念。下车之后,我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,不知道身处何地,到处是废墟,到处是死尸,到处是互救的人们。虽然事前听说过唐山的惨状,但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,心里是一片麻木,只是凭着直觉往前走,一直走到已经倒塌的大黄楼,才辨别出方向。由路北区走到路南区,道路越来越狭窄,两边是山坡似的废墟,中间一条窄窄的道路,解放军的军车正往里开,极其缓慢,大量的受灾群众背着抱着伤员往车上挤,还时不时地有人喊:“解放军同志,这里还有活的。”于是便会有一队解放军跑过去抢救。两旁则是一个挨一个的尸体和伤员,我无路可走,只能踩着尸体和伤员的空隙往前走。那一种惨状,简直难以形容。这些东西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影视资料,据说当时河北省已经有了电视摄像机,而且派到了唐山,可是我多年后偶然遇见过当初扛机子的一位老同志,我问他当时的惨状是否留有资料,他说没有,当时有明确规定,不许拍。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遗憾。如果能留下来,至少可以提高人们对于地震灾害的防范意识。
唐山地震遗址纪念公园地震纪念墙
我要找的人一个也没有找到,在建国路地道桥,我遇到一位旧日邻居,他说你不用再去了,同院的人死了有一半,没死的也都走了,他也是要到滦县姥姥家待几天。于是我便没有到我的老院子去。我最担心的还是我那几个在北京刚刚分手的同学,虽然没有找到他们的家,但是我想,他们也许都还活着,只是到了外地。直到开学到了学校,才知道几个唐山的同学死了大半,那位答应给我弄酒的男同学死了,答应给我弄罐头的女同学也死了。那位女同学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,长得很漂亮,跳舞也很好,死讯传来,全班一片唏嘘。最让人想不到的是,过了几天,收到了北京颐和园摄影部给那位女同学寄来的照片,她穿着花裙子,倚在湖边的栏杆上照的,日期是1976年7月26日。那一天几乎全部是集体活动,自由活动的时间很短暂,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到颐和园照了这样一张照片。那个时候女孩子不许穿花裙子,不带花的裙子也不许穿,工农兵学员要保持工农兵本色,而工农兵不穿裙子。她在临死前穿了一次花裙子,把最漂亮的容貌留给了人间。我拿着那一张照片半天没有上课,躺在床上处于半昏迷状态。那个时候我就想,生命为什么这样脆弱,我们应该怎样对待这脆弱的生命。如果没有奶奶的一句话,我此刻怕是也和他们一起死了。此刻我们是否还在一起?我们是在天国还是在地狱?人是否有灵魂?如果有灵魂,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?如果没有,活着又有什么意义?
文章来源:《中共党史研究》 网址: http://www.zgdsyjzz.cn/qikandaodu/2021/0623/567.html
上一篇:最曲折的行程年底胡绳北上纪实
下一篇:一部严谨切实可读可信的传记和信史胡乔木传评